pissoffree

情绪垃圾桶。

两段爱情

那是1963年的事,其时我17岁,他21岁。那是个奇怪的晚上,气氛甚至有些尴尬,我们喝了些果味杜松子酒,但却依旧无比清醒。我紧张地搓着自己的裙角和发梢,而他,把玩着自己的手指。我发现了他的一个小习惯:在他措辞时,他会把手指轻轻含在嘴里,一边眨眼,一边轻咬自己的指甲。

当凌晨降临,他的朋友们来接他时,我端着半空的酒杯坐在沙发一角,注视着他在衣帽架前披上大衣,并点燃一支香烟,那一刻,烟雾弥漫入他的秀眼,而我则感到自己获得了神谕一般的启示——我们即将形影不离,心灵相通。后来的日子便真的如梦一般,将我推往不知名的河道,我既恐惧又兴奋,我猜不到这条河是将流向天堂还是地狱。但所幸的是,在这漫长的航行中,他将一直握紧我冰冷的手。

1963年。这是我人生中第一次遭受爱情。

 “简,我敢肯定,我们的事被全宇宙的小报报道了一遍。”保罗漫不经心地翻着手中的早报,对我眨眨眼睛。这是我和他共进早餐的第四天,他看上去是迷住了伦敦的一切,包括我母亲的手艺。他曾悄悄对我说,他在极度的饥饿中度过了青春期。

“简•阿舍小姐成了全伦敦最幸运的女孩,保罗•麦卡特尼——the cute Beatle,成了全伦敦最幸运的男孩。”我双手托腮,用播音员的语气重复着所有报道中大同小异的标题。

“不,保罗,是全世界最幸运的男人。”保罗扬起他漂亮的眉毛,摆出一副老成而自得的表情,活像一个十岁男孩,冲进一群刚玩完泥巴回来的伙伴之中,耀武扬威地举起了自己获奖作文的奖状。

有那么一瞬间,我发现我正深深迷恋着这个男孩,包括他的每一个表情和眼神,甚至是他有些女气的小动作。他让我联想到我童年时养过的蓝眼睛的布娃娃猫,或是夏天的傍晚伦敦西郊上空一朵粉色的云;在阳光下闪着光的毛绒绒的树叶,也竟与他有几分神似。

我就这样将自己裹在了泡沫之中,我感谢上帝,感谢他能够将保罗带进我的生命。

而约翰•列侬,是第一个使我幻梦的泡沫被破灭的人。

这是一个隐喻。

“你们就像是兄妹,呃,或者是伙伴。总之不像恋人,不像。”玛丽安娜显然是喝醉了,又开始感叹我和保罗之间的关系。她是我们两个共同的密友中,最犀利最直言不讳的那一个。

“但我们成就了彼此,不是吗?保罗离不开我,我也一样。”我记得我这样回答。

“哦。那么换做约翰也说得通?”她接着开始咯咯地傻笑,那张甜美的脸变得稚气而扭曲。

“天啊,玛丽安……”

这个女孩终于不再缠着我问“你们平时做不做爱”了,但这一点儿也没能让我释怀。

在此之前我从未有多在乎约翰过,对,他是了不起的“fab four”的主唱,是那个在初次见面时醉醺醺地出现在我面前,对我说“嫁给我吧”的恶作剧专家;但他只是个小伙子罢了,浓重的北方口音,近乎粗俗的举止——我的意思是说,我们本该是两个世界的人。也许我早该察觉到了,也许我只是不停强迫自己不要那样想,也许是因为我近乎固执地爱上了保罗……直到那天,在林哥家的聚会上,我才坦然地接受了我和辛西娅共同的发现,才开始重新定位自己的角色,才开始计划着少回我温波尔街上的家,以免撞上去那里写歌的约翰。

是辛西娅先向我打招呼的,我礼貌地向她问了好。保罗和约翰正凑在一块,把自己关在前廊,摆弄着吉他,我想他们是在修改一些歌曲,而乔治和林哥则坐在地毯上和他们的女友们下飞行棋,不亦乐乎。于是理所当然的,我和辛西娅被晾在了一边。我想大概是因为保罗的冷落,那一天我有些郁郁寡欢,但一旁的辛西娅似乎早已习惯了约翰这样。

“他们曾经形影不离,就像亲兄弟一样。”辛西娅用手托住脸颊,轻轻地说,“现在也一样吧,我想,只是他们都变了许多。”

“保罗总是和我提起约翰……”我的脑海中浮现出保罗提及约翰时的神情,我很少见到他这样快活过,他爱和我讲约翰犯过的傻事,从利物浦的地下室到艾比路录音室,保罗不时会用吉他和弦为他的演讲配上富有戏剧张力的间奏。她顽皮地咧开嘴,露出他有些傻气的门牙,笑纹在眼角漾开——这是我上完形体课的晚上我们俩小小的娱乐。

想到这里,我心头的气消了许多。只是从前廊传来的讲话声和吉他声让我心有不安。

“约翰也是,但总是漫不经心地,有时又很突然——保罗的名字总是在不可预料的时候从他嘴边蹦出——约翰就是这样,让人捉摸不透。”辛西娅用脸边的那只手揉了揉眼睛,我注意到她有一双美丽的绿眼睛,和她高高的颧骨相得益彰。

“辛,我发现我们就像在聊自己的孩子一样呢。两个调皮的男孩。”我有些感慨地说。

我们都轻声笑了起来。接着就是长时间的静默。我想贡献一些话题,最新的时装或是近期上演的歌剧,但却没有力气开口。

更晚一些的时候,屋外开始刮风了,保罗和约翰有些狼狈地逃了回来。他们一路上在狭窄的走廊里推搡着,约翰看不清路,差点被地毯绊倒,保罗一边咒骂着约翰一边粗鲁地抱住他的腰,免得他摔跟头。我想他们在外面一定又偷偷地喝了一点酒,点燃了一些麻烟。

后来的事我记不清了,我记不清我们是早早回去了还是胡闹直到天明,也记不清我有没有和保罗闹别扭,我只记得我陷入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不安全感,那五年间,这种不安全感时不时造访着我。我开始不得而知许多事情的真相,那些“写给我的歌”,那些如期而至的冷落,那些过度的亲密感……

 

我和保罗的事业像一个阴谋论,将我们分开,疏远,误解彼此。但这并不是全部。也许正如玛丽安娜所说的,我们建立了某种伙伴关系,这实际上为我们提供了一个向彼此敞开心扉的机会。


他是红着眼睛走进我的房间的,衬衣凌乱地挂在他单薄的身上,他朝我苦笑着。

“好久不见,简。我希望你一切都还好。”

我听不出他的话中有多少嘲讽的成分,我只是发现这个男孩的身影似乎被嵌进了我白色的门框,并在我的可视范围内不断缩小。我们中间隔了整整三个月,三个月没有见面。他变得遥远而陌生。他走了进来,步子还是和以往一样轻快。但我还是扶住了他,将他往窗台上引。

窗外一片漆黑,就好像乌云裹住了街边的灯光。

大约六支烟过后,他开始向我倾诉,有关他这三个月来的苦闷——认识了保罗之后,我才第一次领悟到乐观敏感者的痛苦是那样深沉而怯懦。我时常对他抱有歉意,因为我对人世间心碎的事知之甚少。

“你有爱上过什么人吗?你明白的,除我以外的。”他摆出一副随意过问的姿态。

“你在质疑我的忠诚。”我正翻阅着哥哥为我捎来的画册,头也不回地把话扔给了他。

“简……你听不懂吗?我说得还不够明白吗?”

“谈不上爱,但有动心。”

我害怕他突然暴怒,或是冲出我的房间,重重地摔上门。但并没有。

“我爱上她了。简,亲爱的,对不起,真的对不起。”语句直白而单调。听起来就像保罗喜欢的那些先锋派绘画。

我转身,盯着他。他正耷拉着脑袋,肩膀抽搐着。我发现自己也正在发抖,但还是上前搂住了他,用我仅有的那一点只能够抹去眼泪的力气。

“请告诉我。”然后我又在他耳边说了一些安慰他的话,用鼻尖轻轻地碰了碰他的脸颊。我知道此时我生气会是什么样的结果,事实上,这是保罗第二次试图向我诉说这件事。第一次是在我们的争吵声中结束的。

“她的头发和你有些像……”他用手拂过我的长发,呆呆地望着它们在自己的手指间打转,“只是她的要短一些。我上次见她的时候,她的头发已经长到齐肩了,但没准她又把它剪短了。”

“她也是红色的头发吗?像我这样红?”

“不,不是。是浅褐色的。只是在阳光下会变成红色,像着火了似的。”他突然笑起了来,但我还是捕捉到一丝他嘴唇间假笑的痕迹,“她的鼻梁很高,她的呼吸声细若游丝。”

“她是诗人吗?”。

“再对不过了。她和我说,她爱上我了,她知道你,她想让我离开你。”他叹了一口气,“这太荒唐了不是吗,我和简,谁也无法离开谁。我生来就知道。”

我感到自己的眼泪像一列猛冲直撞的火车,想法设法想要越过我的眼眶。于是我说:“可你正想着她。一切感情在刚开始时都是一列猛冲直撞的火车。”

他望向窗外,也许他在找金星。可外面依旧黑魆魆的一片,一颗星星也没。

“我们并不是刚认识,她是我在利物浦的一个旧友。算不上青梅竹马,然而……不,我不是……”他的目光又回到我战栗的双眼中,“你知道我不是。”

“不是什么?”

“不是那样的人。”他有些释然地笑了。这纯粹是为了缓和我的情绪。“你是我见过最好,最完美的女孩,我不会离开你的。”

“比她更好?”

他没有回答我的话,只是开始脱我的衣服。他把脸深深埋进了我的头发,我能感到自己厚重的长发被他带着烟草味的眼泪濡湿。“她”一定也知道,被这样一个留着泪的男孩抱着,是人间多么令人哀伤的事。

于是我们安安静静地睡下了,像两具温暖的小尸体。我在黑暗中害怕我的眼泪永远无法干涸。

保罗轻轻挨着我熟睡,他的下巴搁在我的脑袋上,像护着什么小动物一般搂着我。“约翰……只是约翰罢了。”无数次地,我被从我头顶传来的这句梦话洗礼着。

我们就像两只相依为命的小猫,但我知道事实并非如此。

失眠之中,我决定向我的内心彻底保守今晚的秘密。

 

 

 

 

 

 


评论(13)

热度(120)

  1. 共2人收藏了此文字
只展示最近三个月数据